齐白石草虫
白石老人的草虫灵动,人人见了倾心。知了、蝴蝶、蜜蜂、甲壳虫,还有蝼蛄、苍蝇……一只虫子,怎么就那么高雅生动呢?在齐白石之前,没有一个画家能把这么简单的东西画出浓郁的味道。八大山人可以,但知音只有极少数。
每次写齐白石,总想避开俗情,写写他的人物画、山水画。可浏览到了他的草虫,还是挪不开眼,一次次被感动和深深吸引。西方艺术家画素描,也早就可以把蚊子腿画得比肉眼见的还细,更有透视的效果,但却没那个滋味了。什么滋味呢?人生的滋味,土地的滋味,中国笔墨的滋味。
简单分析这一过程。齐白石在很年轻的时候,由粗木匠转为细木匠,后来专业画画,画各种纹样,从龙凤财神民间题材,到人物肖像,生意很不错。每画一个肖像,收二两银子。后来,齐白石自己琢磨出一种精细画法,能够在画像的纱衣里,透射出袍褂上的团龙花纹,被人认为是一种绝技,收四两银子。让人联想到唐代周昉的《簪花仕女图》,衣纹清晰雅致,巧夺天工。明代仇英也展示这类技巧。绘画史上不乏其人。可见,齐白石当时的兴奋,还是作为匠人的兴奋。掌握了这项本领,他应该可以准确画出蜻蜓、知了等昆虫翅膀的朦胧感了,因为是差不多的路数。虽有技术含量,却是文人画家们所不屑于着力的技巧。
齐白石后来专门钻研八大,是为了去掉身上的匠气。高明的是,学完八大之后的齐白石,并没把精细描摹的路子全盘否定,而是想着如何转化。既有宋人的工致,又有大写意的文人气。显然,他成功了。眼前写意的花草、写实的草虫便是。这是齐白石的独家创造。文人画家再回过头来想要追他,已经追不上了。
你无法用“写实”一词形容齐白石的草虫。这个词,降低了他的格调。他的写实,是经过删节、夸张等加工处理的真实。这一过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。所以,你只能用中国绘画专有的名词——“写生”。写的是生机。生机如天机,不可捉摸,不可名状,不仅需要慧眼,更需要功夫。让你感觉,那只虫子,比显微镜下的还要真实。记得有一本齐白石的草虫画册,名曰《可惜无声》。便是这层意思。
画草虫,本是雕虫小技。雕虫小技这一成语的来源很有趣,“虫”字,原本专门指一种书体——鸟虫书。雕刻鸟虫书,被人揶揄为一种微不足道的技能。
鸟虫书是用鸟头或动物的形象入字,在楷、行、隶等书体上进行转化,带有图画性质的书写,曾是“秦书八体”之一。后来被唐代孙过庭等书法家批评为“巧涉丹青,工亏翰墨”,“随笔之制,同于图画,非文字之常”。魏晋之后,便不再流行。
大浪淘沙,装饰性讨巧的构思,自然被艺术史淘汰。
对比之下,齐白石的“雕虫小技”,是反其道而行之。他将浓郁的、对土地对生命的关怀,浓缩于小小的昆虫蝼蚁身上。表面状“物”,其实抒情。含蓄、欲说还休。时间越久远,关于“人”的深情越能凸显。这便是齐白石画作久远的魅力。